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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親吻孩子的臉頰,向他們告別。

哀傷的樂聲圍繞著王宮,我即將死去的消息已經傳遍了費拉亞。塔納托斯很快就會來接我墜入地獄,他的陰影正向每一處蔓延。這位冷漠無情的死神,他出現的地方都充滿寒意。

阿德墨托斯支走孩子們,跪在我的床榻前慟哭。這雙連年征戰、布滿繭子和傷疤的手,從來沒有為我梳過一次頭發。我讓他扶我到桌前——我已經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,女仆為我換上最潔白的衣裙、戴上新鮮的月桂枝做成的花環。這些東西已經準備了很多天,從我站出來宣布願意替他去死開始。

多好的王後啊!人們如此讚頌我,祈求神明給予我榮耀。世間哪有比我更好的妻子,哪一位妻子又比我更加賢德呢?而國王又該如何是好——要是他自己死了也就罷了,偏偏他會活下來。他是如此愛我,餘生要怎麽擺脫失去我的痛苦?仆人們都被他的悲痛感染,泣不成聲。我依靠著阿德墨托斯,告訴他我想出去。

“去哪兒,阿爾刻提斯?”他問我,“別拋下我,你要是死了,我也沒有活著的願望了!”

“外面。”我沒有理會他的話,我已經不剩多少時間了,“我想要看看太陽。”

他又悲泣了一會兒,才抱著我走向室外。仆人和孩子們跟在他身後,懇求天神放我一條生路。“阿波羅啊!您既然想辦法救過我們的國王一次,這次一定也能想到辦法讓王後幸免於難!”、“看看這位可憐人吧,失去了妻子,他要怎麽度過那不幸的人生!”太陽越發光亮,回應他們的哭喊一般灼烈燃燒起來,我卻絲毫感覺不到他的熱度。塔納托斯的身影顯現在那一輪白亮中,冥河如幻境般從世界的盡頭流淌而來。

“阿爾刻提斯!”阿德墨托斯仍然哭著。塔納托斯走得越來越近,連日來我只能感受到他的存在,卻從未看清過他的臉,因為他總是躲在陰影中。死亡已經逼到了我面前,我不得不接受。太陽在此刻忽然劇烈地、仿佛要爆裂開似的閃爍了一下。這個瞬間,我聽到阿波羅的聲音。

“你真要同他走嗎,阿爾刻提斯?你真舍得拋下阿德墨托斯,要他的餘生都活在悼念之中嗎?”

我擡起頭,本以為自己會看到太陽,卻只能看到塔納托斯的眼睛。原來他有這麽一雙眼,冷酷又狡獪,對人世間的生死離別毫不同情。他的雙翼顏色比鴉羽更黑,指尖比冥河的水更冷。死亡向我伸出手,我握緊了它。

“你難道不知道,那就是他所希望的嗎?”

我在心中回答阿波羅。

我那英勇善戰、威名赫赫的丈夫,得知自己死期將至就被嚇破了膽。命運女神對擾亂的紡線視而不見的條件,是找到一個心甘情願的替死鬼。可無論是他年邁的父母還是平日忠心耿耿的將士和仆人,沒有一個能做到真心。太小的孩子理解不了死亡,長大了的還未說出口,就被阿德墨托斯堵了回去。他站在王廷內環顧四周,最後望向了我。

“你可以不去,我總會找到人替代你……睜開眼,阿爾刻提斯!就算阿德墨托斯辜負了你,你難道就不想想你的孩子?他們還那麽幼小。還有你的父親,要是知道失去了最愛的女兒,他又該多麽傷心!還有……”

阿波羅一向明快的聲音聽來竟然有些顫抖。我的肉||體已經死亡,靈魂軟弱而虛浮地飄向空中。塔納托斯張開雙臂,以擁抱作為迎接——這種儀式對一個死人來說實在有些隆重過頭。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:“看你的丈夫哭得多慘,接下來就該暈過去了。”

人群果然驚呼起來。我問他為什麽不用船渡我,他註視著我,眼裏含著隱秘的笑意。

“因為我聽說你是世上最好的妻子,我想知道擁有超越生死的愛的靈魂有多重。”

“所以你的結論是?”

“輕得不可思議。”他感慨,“像自由一樣輕。不抓緊一點就要飛走了。”

塔納托斯的羽翼在叫喊聲中將我包裹,以免我的靈魂被冥河侵蝕。我們相擁著向後倒去,像一塊巨石般重重跌入河面。唯一能看見這一幕的只有阿波羅。

“阿爾刻提斯!我——”

人世在入水聲中徹底與我隔絕。我沒有聽清楚光明之神的最後一句話。

##

黑崎弘一敲響車窗時,栗原春知的思維仍處於空白中。她已經不在哭了,眼睛幹澀得多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。黑崎的聲音被關在門外,她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,半晌才想起開門。

湧進的風清晰地流到身邊,再聚攏在副駕駛上。她把全身的重量依托過去,閉上眼睛,也沒有解釋的意願。從他們認識開始,黑崎弘一見到的始終是一個溫柔、穩定,好像永遠不會崩潰的栗原春知。如果要比喻,她就是永遠會恒溫在25度的房間,壁爐裏安靜燃燒的火焰,窗口透出的燈光。現在的她卻是冷色調的。她從栗原家精致漂亮的框架中垮塌下來,疲憊地抵在他肩頭,只剩一塊裸|露著的、鐵灰色的內核。

他很擔心,既擔心又好奇,但他是個足夠體貼的男友,在這種時候除了陪伴不會做任何多餘的事。沒有言語作為媒介,人總是本能地使用肢體。所以黑崎猶疑著擡起手,慢慢摟住她。

許久,他感覺到栗原春知說話。聲音悶在懷抱裏,雖然虛弱,卻以一種紮實的沈重從胸口傳遞到耳中。

“去你那裏吧。”

“好,我跟栗原先生說一聲。”

“沒必要。”她冷淡地打斷他,“我死了他們也不會在意的。”

原來是這樣。黑崎弘一自以為抓到了她異常的關鍵。雖然他早發覺栗原家對這個繼女態度不算熱絡,差勁到這個地步還是出乎意料。他感到自己有義務表達對她的支持,尤其在她脆弱的時刻,於是熱切地證明自己的立場:“不管他們怎樣對待春知,我都會一直站在春知身邊。”

栗原春知哧地一笑,從他懷裏掙出來。

她一時沒有說話,只是望著黑崎弘一。停車場暗淡的白熾光描出他大半個輪廓,栗原春知摸一摸他的臉,自顧不暇的時候反而生出點對他的憐惜。

不可能對黑崎坦白,他根本沒辦法理解這種事。要是簡單粗暴地說“盤星教是詐騙集團”,以他的性格說不定會惹來更大的麻煩。

可現下這種情況,她又該怎麽辦呢?往好了想,夏油傑也許就是單純的捉弄她,等時間久了多少也會把她當作自己人——不是和盤星教幹部同等類型的存在,更像是……財產。但她賭不起這種可能。

即使夏油傑真的不想殺她,這件事也會像個地|雷一樣埋在她心裏。不知道還好,知道了就不可能視而不見。一天兩天能裝,三個月五個月,甚至一年兩年呢?說漏嘴了更可怕,不管哪條路都不是所謂的優解。

栗原春知嘆了口氣,撣撣黑崎弘一的肩膀。夏油傑放在他身上的那只咒靈已經不見了——黑崎家就是這樣,運氣和身體都好到不可思議,說不定她“出差”的那兩天,哪個咒術師在路上看見就順手把咒靈趕走了。她想整一整他被她弄亂的衣服,扯住風衣擋風片向下一拽——

黑崎弘一吃痛,下意識活動了幾下肩膀,又安撫栗原春知不要擔心。

“可能就是……肩周炎吧,”他說,“不過周末去醫院也沒看出來什麽。應該休息一陣子就好了。”

##

情緒爆發的後遺癥是頭痛。在黑崎家休息了一晚,栗原春知還是沒有完全恢覆。本想再請一天假,一向好說話的上司卻說什麽也不願意了——除了她以外,昨天同部門還有兩個同事請假。項目正到緊急的時候,又沒熟手能幫忙,只能她自己處理。

栗原春知告別了黑崎弘一匆匆趕到公司,一進辦公室就覺得死氣沈沈。工位空了好幾個,還在的人也都一副萎靡不振的樣。她在自己桌前坐下,輕聲問旁邊的原田:“怎麽回事?感冒傳染嗎?”

“還不如感冒呢。”原田打一個哈欠,“昨天種村和加藤都去醫院了,一個腿痛一個手痛,什麽也沒檢查出來。B組那個鈴川,肺都要咳出來了。還有我——”

她又打一個長長的哈欠,聽得栗原春知也困意橫生,“困死了!明明也沒有熬夜啊。”

栗原春知看一眼她頭頂的詛咒。

上周原田說自己頭有點暈,她就借口幫她按摩,試了試自己的咒術。種村沒拿穩資料散了一地,她幫忙撿時碰到了她的腿。加藤則是在午休時遞咖啡,碰到了她的手。這幾人疼痛的部位在她施術前都已經留下了詛咒的痕跡,當時看並沒有多大反應,包括最初的黑崎。然而就在這短短幾天內,癥狀忽然都嚴重了幾倍。

當然不是生病——栗原春知比任何人都清楚。原田頭部的陰影比之前深了些,像一塊黑泥貼在她右側的太陽穴上。種村和加藤不在公司,暫時沒法求證,但昨晚她已經看到了黑崎弘一的狀況——肩膀的皮膚呈現出詭異的、半青半紫的顏色,正常人的肉眼也許看不出來,對咒術師來說卻清晰可見。按下去時起伏不平,好像有什麽在裏面生長似的,稍一用力黑崎就疼得齜牙咧嘴。

栗原春知心覺原來那只咒靈並不能做到這樣的地步,何況它已經消失了。她環顧辦公室一周,視線又落回原田的額頭。

匯聚,集中。“你有發燒嗎?”,釋放。原田勉強撐著腦袋看電腦屏幕,一小時後等栗原春知再轉頭,她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。那塊陰影又變大了點,幾乎要遮住她的眼睛。

“你們是怎麽知道自己的咒術是什麽呢?”

栗原春知曾這樣問過菅田真奈美,得到的答案言簡意賅,就是“試”。不是所有的咒術師都能得到培養,在找到合適的施術方式前,很可能也只是空有一身咒力卻不知道怎麽施展。有家族淵源的人能更迅速地從血脈傳承中學習甚至優化自己的術式。像他們這樣的野路子,就只有一次次去試。也不排除有些人在頭幾次見到咒靈時就知道該怎麽做——比如夏油傑。但即使是天賦異稟的他,也無法比她更透徹地理解自己。

不是過程,也不是催化。栗原春知看著自己的手——她有一雙很漂亮的手,白而修長,骨節分明,指甲光亮。比起臉來,在社交媒體上只放手的照片會得到更多的稱讚。從這雙手中流出去的咒術,作用的對象是“結果”。它也應該換一個更確切的名字。

——“惡化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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